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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他心里就没分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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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对子(散文)
我老祖母其实并不识字。小时候我在老屋寄住,家里大人言语中总流露说祖母识字哩。比如,我父亲成上年天气不回老屋看他老子娘,也不看他儿我,就来一封信,信皮子揉得皱巴巴,大伯父取回信来,就喜欢高声说,云娃儿,快叫你奶来念信。彼时,老祖母若是在灶火屋里,就隔了几间屋回话,我占着手么,哪个识文化哪个念!若是正好也在堂屋里,接过信,在手里看半天,又递给大伯父,眼睛里有些泪花花,说,你念么,我眼花了哩。大伯父先自己看一遍,若是信中有大事了,便念给一屋子的人听,若是家常小话,就把信重又折好,说,没个啥,念屋里头都好哩么。
对于老祖母的识字,老祖父往往笑说,识哩,扁担大的字,识得一箩筐。人小哇,把老祖父的话当了真,一箩筐,也不少么。一箩筐包谷,一屋人能吃得上月天,若是腊月里给猪催肥,一箩筐包谷,一头三指膘的肥家伙也够了。一箩筐字,那得有多大的文化!
大伯父当然是有文化的。他当大队长,当然就有文化。但在我老屋,好像沾文化的事,都是老祖母做主的。比如,要过年了,不管是天旱了,歉收了,或是收着了,家家户户都喂了过年猪了,雷打不动地,老祖母一进腊月,就张罗屋里的对子。往往就把一院老宅子贴得红火,大门上要贴,迎面的两个窗户要贴,耳房的门窗要贴,后门要贴,灶火屋的门要贴,猪圈要贴,牛圈当然也要贴。年年老屋的红对子,估摸得贴上七八副才成。
老屋每年过年的对子,都是村小学校韩先生写的。到了腊月后半截儿,韩先生就在自己灶火屋兼睡房里,把判改作业备课的柴桌案子收拾利落,铺一迭读旧了的《安康日报》,找块墨出来,在一个搪瓷碟子里磨墨,墨磨得承手,就给拿红纸来的人家写对子。红纸铺在旧报纸上,捋得平展,韩先生就饱饱地醮了墨写,等对子的人帮着牵纸,一副写成了,款款地牵着铺在泥地上晾。等对子的人嘴里丝丝地吸气,说,写得好么,写得好么!韩先生写一阵,就放下毛笔,歇一气,边搓手,边看地上的对子,有时就高兴起来,在对子面前,左看看,右看看,好像心里也在说,写得好哩!然后畅快地说,来,咱再接上写。
韩先生字写得规整,四方四正,像农家砌的墙,也像五月栽秧湿泥抹面的田埂。识对子的人就说,韩先生的对子,胳膊是胳膊,腿是腿,头里一个字招手哩,后头一个字就应声哩!还有的说,韩先生的对子么,生成一圈猪娃儿,母猪生得好,个是个,大小一般匀。每每韩先生听了,便笑,笑得了,回说,会说话不,会夸人不?干脆说我是个老母猪得了!笑归笑,嗔归嗔,韩先生写字有人夸,看样子是高兴的,人越夸,韩先生越写得勤肯,写一个字,还用眼瞄一瞄,好像真如砌墙,看砌得正不正。
我在老屋时,年岁虽小,却也早受教小学的母亲影响,破了蒙了,大小也识得“天地人,太阳月亮,金木水火土,毛主席万岁,我爱北京天安门”。到了腊月后半截儿,我知道韩先生要写对子了,就跑到小学校看韩先生写字。韩先生的毛笔,个头短粗,笔头的毛用秃了,像似韩先生的两截卧蚕眉。韩先生写字费力,他醮墨,用笔头在搪瓷碟子边沿上抿呀抿,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,憋住,下笔。韩先生每吸一口气,我都要跟着憋半天,直到他把一个字写完毕,才“扑”地一声呼出气来,我也跟着缓过气来。有时我动静儿大了些,竟吹出鼻涕泡儿来,小脸憋红了,出气时“不”地一声,韩先生就抬起头来望我一笑,说:“吔?!不个啥?”我就很羞,下一口气悄悄地憋住,生怕韩先生又笑我了。
韩先生写毕一字,把憋了一阵的气吐出来,其实不是吐,是吹出来。像是乡下富态的老人家吸水烟,一撮绵烟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捻呀捻,才嵌进红铜的水烟嘴里,凑个纸媒儿点燃,深吸三口、五口,鼻子里连冒三股五股白烟,一提烟嘴,嘬起嘴唇“扑”地一吹,那烟嘴上的一撮烧透的绵烟就吹飞将出去了。运作连贯,讲究,优雅,透着一股劲道。
韩先生当然不吸水烟。韩先生吸纸烟。5分钱一包的“羊群”烟。
每隔半拉月,公社跑邮包的老崔,就爬几面坡,到一趟我老屋来送邮包。日子长了,村人直叫他崔邮包,好像人家本名就是如此的。崔邮包只到小学校落脚,把邮包里的报纸腾到韩先生的柴桌案子上,报纸是《安康日报》、《平利报》,间或也有几封乡下人的信,都叫韩先生周转。还有《红旗》杂志,每月都送一本来。崔邮包给韩先生捎一条灰瓦纸包着的“羊群”烟,那就是韩先生半拉月的伙食哩。
小时候在老屋,天晴没事了,我就到韩先生的小学校去耍,一来剽学几个生字,二来贪看报纸,我最早从报纸上看到孔老二,林彪。时间长了,《红旗》我也看,看到批林批孔,反击右倾翻案风,批周公。我后来上初中,写作文,写得一手好议论文,语文老师表扬说,刘云理论水平高,将来是个写家,捏醮水笔,耍毛笔的。老师哪里晓得,我在识字不全的年纪,就通读《安康日报》、《红旗》杂志哩!
韩先生后来跟崔邮包成了儿女亲家,到退休好得不得了,韩先生趁兴写了一副好字,叫过崔邮包来欣赏,崔老汉看俅不懂,也恭维说,“好么,写得光眉子华脸的么!”崔邮包在坝河里逮了一个王八,熬成一个细汤,颠颠地请过韩先生来品尝,韩先生品尝完了,说,“好东西么,就没做成,腥得很!”崔邮包也乐得兴致,说,对着哩,对着哩,下回多加些紫姜!韩先生的小子,娶了崔邮包的幺女子,像是有包办的意思,几年不和顺,小两口一直怀不上个娃来。把个韩先生急得不行,见了崔邮包就怨道,说这个亲结得马虎。崔邮包倒不急,说,种个黄姜,也要三年才开窝么,到时辰就有了。果然小两口就有了娃了,自此亲热得蜜一般,韩先生这才落下心来。
韩先生做到我老家县城的第一小学的校长退休。他1978年平反,在我老屋的十来年,他吃大队的口粮钱,平反另给补了钱。
老祖母张罗过年的对子,并不图早,虽说早早就嘟嚷着叫大伯父、大伯母赶早到公社的供销社去,买回来一沓子红纸,却不急着去小学校请韩先生写。老人家的道理,挑水图早,绣花图巧,写字么,要待得先生手写顺了,才好!看看腊月后半截快到底了,才起身。要写对子的那几日,老祖母整日在灶火屋进进出出,早饭、中饭、夜饭拾掇彻了,一大家人都吃停当了,还在灶火屋头忙乎。终于要出门了,老祖母换一身米汤水浆得“刮刮”直响的毛蓝布袿子,头发也专一用洗脸水抿得水光,唤上我,颠着小脚向小学校去。
老祖母出门的天气,晴得蓝旺旺,空气净得像井里早间的水。老祖母颠着民国年间裹的小脚,走一步,身上的毛蓝布袿子就“刮刮”地一响,老祖母就用手在衣摆上捋一捋,再一走,又一响。我走在老祖母屁股后头,听着响,就想笑,“刮刮刮”的声响连着声了,我就笑出声来,老祖母回过头,望着我也笑,笑得羞涩。我若是忍不住,连声地大笑,老祖母就停下脚步,望着我也大笑,露出两个豁门牙,腾出手,在我头上拍打一下,骂道:你个碎狗日的,笑话你奶么!
老祖母胳膊肘挎个手篮子,写对子的红纸折成方,盖在手篮面上。从我老屋去到小学校,是一面坡,我撒欢时,要跑两三气才到得了小学校。老祖母颠着她的小脚,往坡上走,小脚一下一下像夯墙,也像挖地。我跟着跟着就直喘粗气,叫唤老祖母等一等。
韩先生写了半拉月对子,差不多一村的人户都写得毕了,却记得还一户没来写哩。案子还没收拾,墨也磨在碟子里,那根短粗的毛笔搁在碟面上,随时等着写字。下了学的韩先生远远望着我们走近了,双手就棉袄袖筒子里抽出来,两个手掌交替地互搓。老祖母远远地见着韩先生,就露着豁门牙“嚯嚯”地笑,招呼道:“韩先儿,韩先儿!”
韩先生用一把铝皮的尺子当裁纸刀,把老祖母带来的红纸栽成宽溜溜、窄溜溜一大堆,然后一张张地铺在旧报纸上,开始写。也不问老祖母写个啥,一气就呵成了。老祖母一旁看韩先生写对子,一边嘴里不停地丝丝地吸气。韩先生跟我说,“娃儿,帮上牵纸么!”我就帮着牵纸,韩先生写完一溜,我就牵到泥地上铺着晾。一时半会儿写完了,前头的也早晾得干爽。老祖母拿过手篮,从篮子里捡出几样礼行,一一递给韩先生看。我这才知道,老祖母的手篮子里,上面是红纸,底里是盛着给韩先生的礼行的。有一方烧得起泡、洗得金黄、煮得巴糍的硬肋肉,两方手掌大小的老豆腐,一盘腊小肠,三个血豆腐,四五块紫姜,四五头蒜,一瓶安康酒厂产的“粮白酒”,一包“羊群烟”。韩先生起先蛮谁让,连声说“不值当,不值当”,老祖母却不听韩先生客气,一骨堆儿把篮子里的礼行腾到韩先生写对子的柴桌案子上,说,“值当的,值当的!”韩先生一旁直搓手,脸上却带着万分的不好意思,羞得两砣卧蚕眉直个劲地抖。老祖母腾空了篮子,转身拾掇泥地上的对子,一副副折得齐整了,放进篮了里,起身跟韩先生说:“对子我就请走了啊!”
请回了对子,老祖母惜得不得了,好像捡了金元宝,藏在睡房的银柜里。到了年三十下晌,老祖母专一熬了小半锅包谷面浆糊,自个颠着小脚,房前屋后地贴对子。我打下手,给老祖母递对子,递浆刷子,贴完对子,上半身全糊上了浆,老祖母笑道,哈哈,我娃成了匠(浆)人么!
腊月里老宅院一经贴上红红的对子,灰不丢丢的老屋子,立时有了生气,好像苦咧咧的大门呀、小门呀、窗户呀、灶屋门呀,都在咧着大嘴笑,风一吹,对子纸噼噼叭叭地响,吹着小哨儿,整个老屋子好像都在战抖身子。猪圈呀,牛圈呀,也有了过年气,接槽猪叫唤得比冬月欢实,老祖母一看对子,眉眼就眯成了缝。
对于韩先生写对子,我心下生起很多想头,就跟老祖母对话,说韩先生写对子的事。我说,不值么,写几个对子,送个么多的礼行!老祖母说,你个娃儿,不晓得写对子也是出力气的么!
说得起兴了,老祖母就说讲起小时候族里人户凑份子钱,在祠堂办家学,族里的伢子们鼻浓涎吸地跟先生念书。男娃儿念,女娃不许念。“好听哩!先生唱书,娃儿们也跟着唱书,娃儿唱跑调了,先生就用尺子打手板心,真打哩,打得娃儿哇哇哭,他娘老子听着了,反倒笑了,说先生教得好,娃儿保管有出息了!”老祖母那时不小心也剽学了几句书,一个人做乏了事了,把书念出声来,有时娘老子就骂她,叫她趁早收了心,“可心收了耳朵收不了,还是把先生唱书听去了。”
老祖母说,不管族里再旺,先生受人敬重。先生一年挣十个银锞子,逢年过节族里吃香的喝辣的,也给先生送香的辣的。冬月里杀猪,大户头家的,必要给先生下一方硬肋。新米出来,第一升米要给先生供享。有个先生吃长素,族里的媳妇轮流给先生做豆腐,长豆芽。年下了,选一个针线最麻利的媳妇,给先生做一身新袍子,一双新布鞋。然后,冬学毕了,族人点一挂鞭,拴一挂车,送先生回家过年,十五一过,又拴车接先生回来。
老祖母说得我口水长流。我说,我长大也要做先生!
老祖母抚着我的脑壳说,好着哩,娃有出息哩!
我说,我不要吃硬肋肉,也不要吃豆腐,我要吃猪大肠炖白菜!过年杀猪了,家家的猪大肠都归我,我是先生么!不知怎的,我打小就喜欢吃口重的东西,比如新鲜猪大肠炖冬月里的老白菜,慢火炖,直炖得入口即化,还得还些猪粪味,腥膻些,就了火烧馍,好!这般粗口,我保留了若干年,现在若凑巧,上了桌子,我也不排斥。
老祖母对我的先生梦,笑岔了气了,半响缓过来,说,我娃哟,说着说着,又没出息了么!
韩先生大约是七四、七五年吧离开我老屋,回县城里教书了。公社给配下个女娃娃,民办教师,在队上分口粮。女老师好脾性,五短地壮实,上半天下学了,女老师就到队上出工,肯出力得很,男人不如。我大伯父心肠软,说人家个女娃娃么,不易哩,算个全劳力罢。女老师出半天工,挣十个工分,一年下场,竟是分得两份口粮钱的。年关了,队上派一个富农分子,架起个拃背篓,给女老师把口粮送到山下,高高兴兴地过个好年了。
女老师好是好,就是不能写毛笔字。老祖母因此常常念叨韩先生的好,对女老师多少有些看法:先生么,怎么就写不得一手好字哩!再到年关,老屋的对子,需要大伯父到公社的集上请人写了,一副对子两毛钱,写回的对子,老祖母在太阳光下瞅半晌,评价说,不如韩先生写得好。说韩先生的字,胳膊拃起,就是抬夯的杠子;脚蹽起,一日能走百里脚程;身是身,胯是胯,脑壳昂起,是能转的磨盘。评价毕,对子随手搁下,年三十再贴,就不张罗了,害得到大伯母贴半天都不得展掖。
老祖母一到年关,就念记韩先生的对子。到临了,她也不晓得,韩先生从第一小学校长退休后,是又做着县上书法协会的主席的,到了腊月,喜欢在街上摆上案子,给乡下进城的人义务写对子,要不,老祖母一定得叫我大伯父山远水远地进县城盘年货,顺带捎几副韩先生的对子哩!